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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8一见惊心

098一见惊心

落下竹帘,挡住了草庐外扑面而来的凉意,衣轻帘薄,寸寒缕沁晚风飕。隔着稀疏的竹条,望向屋外的那莽莽苍苍的芦苇掺着朦胧夜色。不识海棠春意好,不求水滴一点回。有些事总归是大家心里各自清楚,最好的法子便是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

大姐对我无时不刻的悉心照顾,好吃好用好穿,都是她亲自打点,我这院门都快被她踩破了。而凤英的事情,如同蜻蜓点水后涟漪尽失,而现在我才是最重要的存在。

于是近到婆婆,远到表亲,都是无一不亲自过来送上厚礼。凤娟,凤英固然与我不和,可是面子上的工夫还是要做足的,一个送燕窝,一个送金项圈,只是我还没看到用到,就叫大姐都吩咐阿薇收起来了。连库房的张妈妈,也辗转通过托着阿薇,右儿来逢迎。深宅中人最擅长捧高踩低,趋炎附势,本就是洛府独一无二的少奶奶,又有孕在身,自然风光无限。

“几人平地上,看我碧宵中。”一时间所有洛府上下,都对我说一不二。

不过我一向不喜八面玲珑,虽亏得有大姐帮我挡着,还是不免觉得乏闷劳累,几次三番想去婉如那里散心,却刚到了门,就被如儿拦住了说大嫂不让我进门,口口声声说什么小姐自个是寡妇,回头冲撞了可不好。婉如的性子我是最清楚的,旁人以为她是自怨自艾,不识抬举,其实她是真心不想让我因为亲近她,沾染到半点是非。事实上,通过右儿我知道,她日日为我焚香祷告,一跪便是半天,叫我心里更加感动。只是这样几次被拒之门外,再好的性子,我也懒得再过去了。便叫大姐每每多备点营养滋补之物送予她。

闲来无事好一阵子,闷在里屋跟大姐博弈打发时间的时候,一日,阿薇进来,欠了欠身禀告道:“大小姐,少奶奶。张妈妈带着淮安的吴大娘和表少爷来访,是不是要喊他们进来?“

我实在是有点倦怠,这种走个过场的事情,让我有点应接不暇,心生烦扰,便和对面的大姐商量道:“大姐,淮安的吴大娘,是你家表亲吧?我素未蒙面,最近人来客往太多了,只觉得心神都有点不宁,你说这见了也不过是互相受累,要不你帮我接待下吧?”

凤仙下的正起劲,头也不抬落子道:“有什么好见的,阿薇,请了张妈妈领人进来,收下礼,客套几句话,就说少夫人身子不适,不宜见客让她们无趣,打发了便是。”阿薇点点头,便出去了。凤仙抬头见我疑惑,便说:“原本就是穷亲戚来讨好的。走个过场罢了,之前我回来过年,凤英出嫁都没请她们。这次听闻你孕着了,也不过是削尖了头皮想沾亲带故的落点好罢了。”

我轻轻落了一枚白子,诧异道:“这讨好我算哪门子事?我素来深居简出的,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这吴大娘一人来便是了,为何还要带着她儿子?”

大姐抬头,凤眸微闪:“你这丫头果然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不知道其中人情脉络,她儿子是洛海,借读在我洛府,你又是少夫人,这可是天大的恩惠,我们东家不看重,谅他们不敢多言半句的,但他们要是不懂分寸礼数,不来探望,那岂不是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烂吗?”

我一听洛海,忙起身道:“大姐,这我得过去亲自见,这棋局咱们先放放,想来那吴大娘过来一次也是不容易,别让人心里觉得我们家大欺客,这亲也不算太远,省的他们觉着我仗着身份摆谱。”说完起身,披了一件略嫌简单的湖蓝色的长锦衣,斜插一朵芍药花,便撩起帘子出去迎客。

正好见张妈妈领着吴大娘和洛海步履姗姗出去,我忙开口道:“大娘,表少爷请留步,我刚躺着和大姐商量着一些家长里短。这丫头是我陪嫁过来,素来不伶俐,也怪从来没见过你们,所以没和我说清楚是你们来了,而我自个又实在是懒散不愿意走动,不想便怠慢贵客了,还请大娘和表少爷不要见怪,我让丫头给你们沏茶赔罪了。”

我抬眼一看,她虽然和婆婆差不多年纪,却银丝爬上双鬓,眼角细纹更是丛生。想来这日子过得确实不如意。活脱脱的像是大了婆婆一轮。转而抬眼看向洛海,只见他低头立在一旁,局促不安,锁着剑眉,咬着方唇。我知道,读书之人最不习惯的便是这些家务琐事,而之前我便知道他素来清高,连冬衣都不愿意轻易接受,这会子,定然是觉得颜面无光。

于是忙帮着他们母子化解尴尬道:“华平,给夫人和表少爷备坐。右儿去取上好的龙井过来。“

吴大娘一听,忙恭敬道:“侄媳妇说话太客气了,孕中之身,本就金贵,就算不见我们,也是应该的,倒是我们这样贸然打扰,还要让你亲自接待,实在是折辱老身。能坐着说话就已经是看得起我们了,还要倒茶断水,可使不得啊。”

刚说完,凤仙也闪身出来笑靥如夏花灿烂,傲然道:“啊哟,是大娘来了啊,侄女这厢失礼了,都怪我不好,跟着如意犯困了,这阿薇丫头进来禀报的时候,我也只顾着酣梦了,以为是谁来了,你看,我刚蓬头垢面,随意整理了下,都比如意还出来的晚。想不得就这般没了礼数,大娘你可别怪我啊,侄女给您老赔不是了!”

我回头看着大姐,这逢场作戏功夫我可真没她有本事,自叹不如。

我暗暗一扫吴大娘带来的礼品,几匹布料,几块糕点,胭脂水粉也是不入流的。到底是落寞的人家,估计这点东西也已经是叫他们倾尽全力了。我看在眼里,也不多言,忙让弄巧,寻巧两人,各搬了椅子叫他们母子坐下。

右儿端上茶壶的时候,我便亲自上前倒茶递水。其实洛家一向是看轻这门亲戚的,从来也不和他们打什么交道,我估计洛海在这里借住,不过是看在公公的面子上。私下里就不说我们这些主子的态度了,想来洛海被那些丫鬟私下也是瞧不起的,背地里有的没的少不得一些刻薄话。否则他也算是个少爷身子,又怎么会落魄到连个家仆都不如,那日,居然冬日一个人,独自在寒屋中瑟瑟发抖,洛家库房又不是少棉服。

我先把一杯茶递给吴大娘后,回身又去捧另一杯茶,凤仙在旁低声道:“三妹,你和洛海是平辈,这事情叫下人做就好,何必你亲自给他端茶?”

我摇头,执意还是亲自把茶端给洛海,我知道按照我的地位,大可不用这样亲力亲为,只是总觉得,这做人讲时讲命讲运,看轻别人很容易,傲慢和偏见比我们想的还要无处不在。貌似只有看不上别人,才能凸显自己高人一等。可是山水相逢,对人好点总归是不会错的。

我把茶递给洛海的时候见他还低着头便轻声道:”表弟请用茶。”

他听见我声音,明显一愣,忍不住抬头一看,失神道:“你?”

一旁凤仙何等耳聪目明,笑道:“怎么,表弟你和我弟妹认识吗?”

洛海知道自己失言,忙窘迫道:“大姐误会了,我怎会有这等荣幸,二嫂美如幽兰,贵如脂玉,如若天人,我只是听张妈妈不停赞美,本以为她夸大其词,今日一见才觉着这夸词再好,都不及二嫂样貌十分之一。”

大姐一听,幽然一笑:“果然是吃笔墨的,这夸起人来也是一套套的,表弟你在洛府,勤读苦修,日后考取功名可别忘记了大姐啊。”

我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忙柔声道:“陋颜之姿,表弟谬赞了。之前还有人说我不过是残花败柳。”

洛海一听,起身正色道:“表嫂不必谦虚,我虽然是个读书人,可也知道,心不染尘,情不染殇,花开优雅,花谢留香。纵然红颜弹指,芳华逝去,花开有一朵,有人放在心中便可。”

他话说的隐晦,可是我却听懂了,心中不免一动,知道他铭记着我对他冬夜送衣之恩,只可惜这份情谊,我只能当做无视,因为我们从来就不可能开始,更不可能有结果。

我冲着他笑了下,说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怎奈,流水无情恋落花。”

红尘场合,有幸,我相遇同一渡口;不幸,你我上了不同渡轮。有心恋我,我却无意停留。你往北,我往南。天南地北,各自为安。洛海和宋千宇是不一样的。对于宋千宇。我是两厢情愿的,挥剑斩情丝,对我来说是痛彻心扉的。长恨绵绵如流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不爱风尘,却被缘误。我怕忘了他,更怕想起他。不过是误,误,误。之前魂牵梦绕,之后黯然销魂,唯有我自知。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份我心里最隐秘的感情。

可是洛海是洛林的表弟,私下一个眼神,一个点头,一个顿足,都可能让我和他万劫不复。叶枯黄,留那一抹嫩绿给树永不褪色的回忆;雨滴落,荡那一弯涟漪给海微不可及的触动;月残缺,映那一缕柔光给人无念无想的梦乡。只消如此,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

心中虽然不忍,然而却还是把话说绝了:“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表弟一定要安心读书,他日必定出人头地。”

此话洛海自然明白,神色一震,随即缓缓坐下,只是眼神之中,没了方才的慷慨激昂,只有渺无生气的木然。

想来他已经明白,我不会对他有半点念想,一步之遥却是千里迢迢。有些东西注定就像那白日焰火,绚烂而落寞。我知道,时候到了,再多留也是无意,便用清冽的声调,仿佛珠玉落地,不带任何语气:“大娘,我有点累了,没事的话得歇息了,这些东西,我也用不着,放我这里也是浪费了,你且收回去吧。另外,你放心,洛海在洛家我会让人多加对他照顾的,也请你多叮嘱点他,所谓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吴大娘好歹也曾出入厅堂,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只是原物来,原物去,有点扭捏,倒是洛海说道:“娘,你就收起来吧,大姐二嫂对我确实很好。所谓人穷志不短,有二嫂今日这几句话,我不会自暴自弃,只要他日一旦成为天子门生,必定知恩图报。跪乳因活命,无时不感恩。成人如忘本,岂乃似牲禽。”

随后便离去了。也许洛海是终于明白的吧,他与我之间那些微妙的暗香浮动的雪夜情愫,终究是在春暖花开之时要日出雪消的。四面红墙洛府之内。心路坎坷难行,彼时午夜的一隅,再度温暖夜的冷寂,之后各自嫁娶,不须哀啼。

目送洛海母子后,凤仙含笑说道:“看来我们洛家的男子还都是痴情的种,我看着洛海貌似对你恋恋不舍,惺惺相惜呢?”

我心里暗叫不好,知道还是被凤仙看了出来,便抚着手上的玉镯,说道:“姐姐不要开这种玩笑。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别人都以为是好事,可是一到花败油燃的时候,便是招惹了是非。洛林要是知道了,洛海就因为一句玩笑话,便不能再呆在洛府读书了。”

凤仙勾唇一笑道:“妹妹貌似很在乎我表弟?”

我柳眉一蹙,难得对大姐动容:“姐姐,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现在是别人落魄之时,寄人篱下。我们的一时玩笑,便成了口舌之非,到时候,误了他大好前程岂不是作孽了吗?再说,我洁身自好,不管他人有心无意,有妇之夫,想来最看重名声,而这读书之人,也注重自己品行端良。说在乎的,不过是一己荣辱罢了。只是旁人以讹传讹,落了口舌,成为饭后谈资,实在是我不愿的。”

凤仙忙挽起我的手,轻拍道:“好啦,妹子,姐姐还不知道你的聪慧,又怎么会做那出格之事,自寻烦恼。不过我妹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被人倾慕也是正常。“

我一嘟嘴:“姐姐你又来,我可真恼了。”

她只笑道:“哎哟哟,半点都说不得,行了,继续下棋便是,这死丫头,原来也有开不得的玩笑。”转身便拉着我进里屋,我偷偷回首,风过柳娇娆,白衣自飘摇。墨染尽华年谁在轻轻笑,谁忧心悄悄,叹舞过影缥缈,花落人散问朱颜怎俏。待明夕何夕心伤有谁怜?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可以多一个自在的人,就应该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