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六条小姐的觉醒(2 / 2)
力道之大,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突然发癫了。
「你……不会痛吗?」
「喔,痛啊,可是待会儿出来的家伙更可怕喔。你看!」
「呃……」
「东风若醒起——梅儿务寄香——」
朱雀一边踢着御神体,一边吟起和歌。
声音和他说话时的嘶哑粗鲁模样完全不同。
有如少女般清澄柔美。
说不定这才是朱雀真正的声音。
「朱雀?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莫为失主故——凄悼把春忘!」
出现了。
朱雀的和歌。
引出了某种东西。
『……竟敢……唤醒我……用言灵唤醒我的……是谁……』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又忘了「平静度日」的原则,一屁股摔在地上大声惨叫。
是恶鬼。
一脸盛怒的恶鬼,如雾似的飘出御神体,将其巨大的躯体呈现在光和朱雀眼前。
「这这这是什么?」
「这就是菅原道真。被封印为御灵,成为让平安京永续长存的道具,就是这可悲怨灵的末路。哈!」
『……呜喔喔……你不是……朱雀吗……流有害我被贬至太宰府的藤原家之血的东宫太子……可恨啊……!』
他已不再具有人类的形体。
完全是恶鬼的模样。
恶鬼用力伸长了手,彷佛想将朱雀当场撕成碎片,却受到御神体的牵制,构也构不着。
光原本对菅原道真所怀抱的「学问之神」亲民形象,全在这一刻彻底幻灭。
「朱雀,这……这不是凶神吗?根本没有被降服嘛!」
「没错。一旦降服了,不就没气可用了吗?当时就是趁这家伙还是怨灵时封进御神体,好将他庞大的气,引导至平安京有如棋盘的街道上的每个角落。」
「这、这是为什么啊?」
「为了让平安京永远繁荣。即使在如此四神之地建京,也聚集了不少人,但气还是一点也称不上足够;而土地随人口增加而越拓越广,反倒使产土神死了不少,大地之气因此逐渐干涸。」
「啊,就像充满神灵的森林被辟成人工草皮一样嘛。这种剧情的动画很多!我小时候有看过!」
光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混乱到无法为自己的言论负责。
「没错。所以平安京需要自己创造一个神,也就是御灵。只有早良和道真还不够,以后会越来越多呢!」
「这、这样子没、没问题吗?不超渡怨灵直接封印,好像不太好吧?」
「当然不好。不过,要是不这样做,京城又会变回一堆废土。」
「简直是在玩火嘛……」
「刚开始弄出御灵这玩意儿的人,也受到了一些非议。」
「是谁弄的啊?」
「很久以前,有个氏族渡海而来,并融合冶金和言灵技术创造了一种机关,将怨灵改造成能让京城繁荣的御灵。」
言灵的力量、咒。
又来了,又听见这种话了。
「御神体一旦遭到破坏,里面的可怕东西就会跑出来。到时候,拥有强烈怨念的凶神就会直接在京里作乱了。」
「那不是很危险吗?」
「这御神体可没那么容易就被破坏,我踢那几脚根本不痛不痒,而且神社里还设下了结界。只是,这世上可没有完美的东西啊。」
「天皇和藤原哥他们知道这些吗?」
「老爹和贵族都不知道。」
「不知道?连天皇也不知道?」
「是啊。他们听信了神官们的片面之词,以为菅原道真在御神体里乖乖沉睡,殊不知要他真正安息,还得等上好几百年呢!」
「要是这期间御神体被破坏,让菅原道真跑了出来……」
「那就有好戏可看了,哈!」
贵为东宫的朱雀会变得像头野马,或许就是因为发现了御灵的秘密。
最后,朱雀对抬头呆望恶鬼的光这么说道:
「知道了吗,源氏?这就是平安京的秘密之一,束缚御灵的机关!」
☆
贺茂节如期展开。
从那天之后,光就再也没踏进六条家一步。
并不是因为晴明下了禁令。
而是被选为贺茂节的敕使后,他每天都忙着接受相关训练。
虽然敕使的主要工作只是跟着队伍走,问题是必须骑马。
不用想也知道,光不懂骑马。
于是葵扛下教练一职,在晴明府邸的庭院展开魔鬼训练。
「要人马一体啊,光公子!」
「你这是什么德行?天真天真,太天真了!」
「身为源氏的贵公子和我的未婚夫,不会骑马成何体统?」
无论摔下几次马,魔鬼教练的爱的教育(拿弓当藤条)一刻也没停止。
「葵,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严厉啊?」
即使这么哀求她——
「什么话,看来您不知道贺茂节的敕便是多么重大的角色呢。那可是庆典的主角,只要是贵族家的男孩子都一定会想尝试一次,风光得很。不要再撒娇了!」
她也听不进去。
不仅如此,她反而还增加特训的项目。
练习从马上射靶。
像个骑师似的练习骑马狂奔。
练习朗读像密码一样的祝词。
用水桶练习长时间憋气。至于这到底跟贺茂节有何关系,光倒是很想问个明白。
训练之繁重,彷佛像明天就要上场打仗似的。
「敕使这角色,不是随便摆个样子就行了吗?」
对于晴明的冷言冷语——
「不不要练了,继续陪我去神社探险嘛!」
和发闷的紫的抗议,葵都装作没听见。
而苦主光则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特训(看来贺茂节真的是很重要的庆典呢),并开始感谢起葵的斯巴达教育。
多亏了她,自己总算赶在贺茂节前学会骑马了。
可以的话,希望她能往傲娇的「娇」多发展一点就是了。
有了晴明的血之后,光的恢复力远超乎常人。普通的伤口和瘀青,只消睡个一晚就像没受过伤一样。
只是连日接受这样的特训,就等于无法履行再访六条家的「约定」。
光对遵守约定特别执着。
这使得他对六条感到相当内疚。
再说,与其当贺茂节的敕使,光更想在到处是书且又幽静的六条家,听她讲更多西域的故事,想被她温柔的声音治愈。
上次拜访时的气氛一直都不错,可惜到最后被弄得一团糟。下次一定要和六条静静独处——这样的想法益发强烈。
而且——
虽然六条离开了藤原家(或者说弘徽殿女御)所掌控的大内,找回了平静的生活,却过得很孤独。
内向又讨厌成为焦点的光,很明白六条的孤独。
六条并没有紫那样活泼开朗的家人。
只有个病卧在床的乖僻父亲。
就连接近男性都遭到其父惟宗允亮的严格禁止。
(贺茂节一结束后,就去找六条吧。)
如此决定后,光坦然迎接了贺茂节。
☆
贺茂节前夕。
在六条府邸中——
六条正提笔写书。
同时左思右想。
「……源氏公子……我每天都一早就等着你……你怎么都不来呢……」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六条自己也很想这么想。
光是时下的风云人物,在富丽的禁宫里名声响亮。
自己则是辞去宫里的工作,关在家里照顾父亲,算是个弃世之人。
烦闷起来,就只能写字读书,在书海中度过每一天。
但光不同。
他是活在这花花世界中的人,且非常耀眼。
他不会不守信用,无论过了多久也一定会前来——
自己很想这么相信。
但「他会不会已经忘了」的怀疑却日益渐增,使她越来越压抑不住强烈的嫉妒心和孤独感。
与光共处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如此幸福。
尽管有所疑惧,六条依然下定决心。
「虽然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还是去贺茂节的路上看看就好了。」
也许这样就能再见到源氏公子。
聪慧的六条依稀感到,自己会因这样的抉择而后悔。
然而她还是想见光一面,即使要付出代价。
就算只见到他一眼,也能绚消散自己现在这份灰暗阴郁的情绪吧,一定会的。
只要能再见到源氏公子的笑容——
☆
事情是在贺茂节的队伍穿过一条大道时发生的。
「嗨,源氏公子,很有敕使的样子了嘛!」
「藤原哥穿得好夸张喔。」
「因为这是出风头的大好机会啊!重要的是,能够因此从来观看游行的女生手上拿到多少情书啊!」
「还真有藤原哥的风格。我就不太喜欢那种事了。」
「唉~唉~怎么可以浪费这么好的机会呢?你看,那些把整条路塞得水泄不通的牛车,有一半都是专程来看你的耶!」
光和藤原中将骑马并行,随着游行队伍在一条大道慢慢前进。
大道两旁挤满了牛车和观众。
欢呼声震耳欲聋。
偶像团体在演唱会舞台上的感觉,大概就像这样吧。
最近就算遇到这样的事,也开始懂得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晴明和紫在哪里呀?还有葵呢?」
「希望她们都在牛车里面看我们呢,源氏公子。」
「是啊,只怕她们看着看着又吵起来了。」
「对了,你什么时候才要和葵成婚啊?」
「啊……这个嘛,我……大概会被紫杀掉吧……大概。」
「果然厉害,每天都像被女人拉来抢去的!看来你快要比我风流了呢,哈哈哈!」
「有什么好『哈哈哈』的啊,藤原哥?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
「你和葵恩爱过了吗?」
「才才才才才才没有——!是说,你不介意聊妹妹那方面的事啊?」
「是啊。我喜欢年纪比较大的,妹妹什么的我才不放在眼里!」
如果有亲姊姊,这家伙搞不好会对她下手吧——光不禁这么想。
「如果不知道怎么办,就把葵跟紫都娶进门不就得了?可是正室只能有一个喔。」
「不要说那么恐怖的事啦,藤原哥。」
「到时候,一定会争得比现在还厉害吧!」
「算了,我没有结婚的意思。这个时代的人都好早婚喔。」
「因为寿命不长啊。流行病和诅咒都很容易让人说倒就倒,要运气够好才能活得久一点呢。」
「这样啊。」
「所以我要及时行乐!」
藤原中将依然是个真性情的男儿郎,一点也没变。
虽是个现充,但没有出身名门的傲慢。
也没有什么心机。
同样是姓藤原,个性也不尽相同呢——光感慨地想。
要不要把御灵的秘密告诉藤原哥,还是要先告诉晴明呢?不晓得六条知道多少,如果被紫知道了……一定会一面唱着:「会有什么跑出来,会有什么跑出来!」一面破坏御神体吧。
话说回来,朱雀为什么要把御灵的秘密告诉我呢?
「哎呀哎呀,以为住得近就大意了,到处都是人呢。」
「所以我才说要做没牛的牛车嘛。大家看到那辆车,就会吓得自己退开,一下就有位子了。」
「今天就是要坐我的车,没什么好说的!」
「为什么?」
「因为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牛车比人更抢眼呀。不只是游行队伍,牛车也是看头之一呢。」
「哼,贵族还真是无聊。」
「想坐妖牛车来看游行的你,才是一点情趣也没有。」
「呜呕呕呕,一直跟别人的车撞来撞去……害我晕车了……」
葵、晴明、紫三人所乘的牛车,正在一条大道上争抢位子。
葵将牛车装饰得像改装卡车一样华丽,非常显眼。
车棚上到处都是有如注册商标的葵花。
「太厉害了吧?」
「好漂亮喔。」
「不愧是左大臣家的公主。」
「像是贺茂节里的葵花秀呢。」
「就是啊,真的是葵花秀。」
观众们见到葵的牛车,也不断啧啧称奇。
葵更是自傲地说:「看来我才是贺茂节的主角呢,喔!呵呵呵!」
接着——
事情在称为「马场殿」的特等区发生了。
装饰得有如改装卡车般夸张绚烂,简直是怕人看不见的葵的牛车,和争抢同样位置的朴素牛车起了冲突。
「喂,我们先来的耶!」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双方的随从吵了起来。
大家都是在人潮中挤了又挤才到这里来的。
火气都很大。
而且一旦在这里让出特等席,就得一路退到三等席之后去。
届时岂不是无颜面对主人——
于是两家随从立刻打成一团。
「哎呀呀,怎么这么吵,发生什么事啦?」
「呜呕呕呕呕呕,我要吐啦啊啊啊啊!刚刚那一下打击太重了……呕呕呕呕呕。」
「主人,振作点啊!快像咱家一样飘起来,飘到空中就不怕晃了!」
「猫魄,我还没死,飘不起来啦。」
「什么!说得有道理,主人真是聪明!」
「……葵,不妙了。牛车在对撞了,快叫随从住手。」
砰——!
晴明才刚说完,又是一阵巨响。
两家随从喊着:「用车撞他们!」「撞烂他们」并正面对撞。
「哞喔喔喔喔!」
「牛在叫了耶,唔噗……」
四周满满都是其他牛车和观众。
立刻就引起轩然大波。
「够了,你们几个!这样太没规矩了,还不住手!」
葵急忙掀开车帘大喊。
对方的牛车也不甘示弱,一直挤到了葵的眼前。
但葵有如改装卡车的牛车非常坚实,重量也不是普通地重。
对方的牛车没有装饰,自然相当轻盈。
经过刚才那正面对撞,对方的牛车已呈半毁,车棚垮了下来,里头的女子倒卧在车上。葵穿过破损的车帘,凝视那女子的脸。
「哎呀哎呀,这位是——六条小姐?」
「真的耶,好巧喔!」
「葵,让给他们吧,别惹她生气。」
没错。
那车的主人就是六条。
当然,冲突是因为随从的行为失控,双方事先都不知道谁在车里,然而——
「……唔……唔……」
六条紧抿唇,瞪视着葵。
刚才那一跌似乎让她撞到头,一时站不起来。
「……我接近源氏公子,有必要让你气到这样报复我吗?葵小姐……」
「咦?不、不是这样的!这只是碰巧啊,六条小姐!」
「少骗人了!」
六条的眼中,忽然迸出饿狼似的凶光,射进葵的眼里。
「看到我和源氏公子那么要好,你一定很恨吧?」
「哎呀,我就说不是了嘛,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顽固啊?」
「因为我们家世代都是学者啊!跟你们善于勾引男人的藤原家才不一样!」
「你、你说什么?我才不是那种乱来的女人呢!」
「你不是住在源氏公子家吗?」
「我是他的未婚妻,这是当然的啊!」
「葵,你冷静点,对方因为撞到头而意识不清,就像刚睡醒一样。你说话谨慎点,以免结下不好的咒。」
晴明的手用力抓在葵的胸部上,将她推开。
「好痛痛痛痛痛痛啊!你在抓哪里啊?晴明!」
「不知为何,我一看到这胸部就上火,好想捏烂它啊。」
「好痛好痛好痛啊!」
「晴明竟然趁乱偷龚~我也要!嘿!」
「痛死我啦!怎么连紫也来了?都给我住手!」
这混乱的情况,都被在队伍里驾马缓缓前行的光看个正着。
「是葵她们和……六条!不好啦,藤原哥!」
「我也想阻止她们,不过我们现在有要务在身。」
「可是再这样下去……」
「三思啊,源氏公子。你现在出面,只会把情况弄得更混乱,又会搞砸敕使的工作。这样以后你在宫中就抬不起头了。」
「我是无所谓啊。」
「那样会让右大臣家更为跋扈,也等于辜负天皇陛下的苦心啊。」
「是喔……天皇啊……」
「交给葵处理吧。」
「好吧。葵在需要的时候也是挺可靠的。」
事情正如光所说的一样。
「先把随从分开!」
葵对仍在对阵的随从们拉弓威吓:
「各位,都给我安静下来!先为六条小姐疗伤要紧,别再打了!」
这一喝立刻奏效,双方都退了开来。
六条也终于回神,不小心和眼前骑马经过的光对上眼。
原来光是今年贺茂节的敕使。
(竟然被他看见这么丢脸的样子!)
六条立刻躲进半毁的牛车里,似乎不想让光看见。
「啊,等等,六条……!」
光想和六条说几句话,却被周围的欢呼声完全盖过,谁也听不见。
「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又被源氏公子看见这等丑态……」
个性纤细的六条深觉羞愧,当场俯下脸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回去了……」
六条踉跄地离开半毁的牛车,快步消失在人群里。
她的随从也赶紧追上。
根本来不及留人。
看见这一幕的观众,没有一个不认为这场争执是因光而起。
「六条御息所离开宫里后,竟然落得这副德行。」
「牛车也是又破又旧,碰一下就垮了呢。」
「那种东西和左大臣家公主装满葵花的豪华牛车根本不能比嘛。」
「她好像对源氏公子有意思,不过左大臣家公主不会轻易放手吧。」
「毕竟都住在一起了呀。」
「有她爹那个老顽固在,恐怕连普通恋爱都谈不成。」
「真是可惜了那么美的才女。」
「不是生在藤原家,就注定赢不了了吗……」
「至少在恋爱这条路上,已经输给艳丽的左大臣家公主了吧。」
引起这样的事,实在太对不起六条了。
葵也眼中泛泪,垂头丧气地喃喃说着:「这下该怎么向对方赔罪呢……」
「刚刚那只是意外,晚点去给人家道歉就好了啦,葵。」
「如果我是六条,一定会难过得连晚饭都吃不下吧……」
「……就是啊……」
「可是隔天早上又能吃两人份了。」
「葵真的好坚强喔。」
晴明则是一副「这下麻烦了」的态度叹着气。
「不管怎么想,事情都不太妙啊。」
「晴明,用阴阳术找出六条在哪里,我们过去道歉。」
「不行,紫,现在就让她静一静吧。要是急着拉住她,事情反而更糟糕。」
「唔……说得也是……先等一下!我最近好像都只有点头的分耶!」
「神啊,给主人更多一点关照吧!咱家拜托祢了!」猫魄突然在紫头上不停打转。
彷佛认为要嬴过葵的豪华牛车和晴明的狐耳,就只能靠他多努力似的。
干劲十足。
不过紫却觉得,这么一来就好像被人打晕然后头上冒小鸟一样,不知该怎么反应。
「等光完成敕使的工作后,我们再一起去道歉吧。可以的话,我还真不想接近那栋宅子啊。」
「你只是嫌麻烦又事不关己,所以不想去道歉吧?」
「才没那回事。」
「还是说,晴明其实很胆小啊?」
「哼,或许是吧。」
另一头,光正为六条担心得不得了。
但他不能抛下敕使的工作不管。
庆典迟早会结束。
到时候就要马上赶去六条家,为自己没有尽快履行承诺道歉。光对自己如此发誓。
☆
「混帐东西!」
六条家中。
从贺茂节逃回家的六条,在父亲惟宗允亮休养的外厢房被骂得狗血淋头。
病重的惟宗允亮虽然起不了身,声音却依然中气十足。
或者说是怒气。
棉被半掩着他的脸,看不清楚。
「爹不是告诫过你,不准接近宫里的贵族了吗?你就是因为想接近源氏才会招来这种耻辱啊!」
「……可是爹,源氏公子真的是个好人啊……」
「那又怎么样?他不是跟藤原家的女儿住在一块儿吗?还不是想靠藤原家出人头地的凡夫俗子,你不要被他给骗了!」
「婚事是天皇陛下决定的,不是源氏公子的意思啊。」
「你还帮他说话,说再多他也不会为你倾心的!」
「他会的。源氏公子和我一样,都是来自遥远的西方世界,和我一样孤独……能愈合他心伤的,就只有我而已啊……」
惟宗允亮打断女儿的独自。
「别说了!我们一族不只是来自西方,还背负着深重的罪业啊!」
「爹,你有何必执着于那么久以前的事呢?」
「我们身上也有受了诅咒的血啊!」
「就算有,那些事也是为了朝廷、为了让这国家团结、消弭战事而做的,不是为了私欲啊!」六条向爹晓以大义。
「你说得没错,可是下场就是落到这步田地!我们这一族落魄得连影子都不剩,只能眼睁睁看着和皇室血缘越来越浓的藤原家享尽荣华富贵!」
「我们这一族要的并不是短浅的近利,这样的结果一样对得起祖先啊,爹。」
「哪对得起?抢个位子就被人轻易撞坏牛车,暴露出六条家如此落魄、可悲的样子,被人嘲笑、轻蔑!今天这些丑事,全都是因为我们在这个国家——没落了啊!」
惟宗允亮喘了口大气,继续说:
「血缘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学问、技术、言灵或文采,都会败在血缘的力量之下!就连男女之道也是!」
「……爹,不要再说了!」
「想跟源氏结为连理?你这辈子都别想!就算你抛弃自尊,像条可怜虫一样爬在地上死命哀求,你也休想从葵手中抢走源氏!竟然会期待连再来拜访都办不到的人,简直可笑至极!」
惟宗允亮不屑地耻笑。
「那个人只当你是个能聊天散心的普通朋友。而你只是因为过了太久无聊日子,爱上了恋爱的感觉罢了,不是真的爱他。」
「让我过无聊日子的不就是爹吗?」
六条扑簌簌地流下豆大泪滴,颤着双肩叫喊。
「总之爹警告你,不准再接近源氏。」
「我不要!就只有这件事,我绝对……绝对不答应!」
「你再怎么样,都只是个继承夕阳家族之血的癞虾蟆,就这么跟爹一起被世间遗忘吧。」
「我不要……!」
「如果你想抛下爹,就干脆也抛下京城,到伊势神宫当个巫女度过余生。」
听到这里,六条忍不住扯开其父亲的棉被。
自己一直活在这顽固父亲的掌控之下。
失去了在宫里一展长才的机会。
失去了被人们敬为才女的日子。
失去了一切。
只能被关在六条家这个充满霉味的书堆里。
这些都忍下来了。
但现在爹却——
连我对源氏公子的爱都要剥夺。
只有这件事,自己绝不退让。
若要我舍弃这前所未有的感觉——
那不如——
不如干脆——
接着,她发现了。
发现了不该知道的事实。
一个可怕的秘密。
扯开棉被后,她看见的是——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看见啦?」某处传来女童的讪笑声。
是芦屋道满。
站在六条背后。
「不要看!不要看我爹!」
对六条而言,眼前的女童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被看见了。
让人看见不该被看见的事实。
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实。
六条完全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能知道真相,真是太好了呢。看你们一直在吵架,我就稍微帮了点小忙——用这面能揭穿谎言的镜子。」
女童模样的道满拿起小小的铜镜嗤嗤窃笑。
镜面所映的是——
晴明的宅邸。
有光和葵,以及另外两名少女。
他们正在用晚餐,气氛融洽。
有说有笑。
自己求而不得的普通家庭写照,正在那宅子里上演。
但那里没有自己的空间。
没有人关心她。
看到这景象,内心就像被整个挖出般痛苦。
然而六条没想到,真正的光还在马背上,继续着他敕使的工作。
铜镜里的影像全是假造,她却再也无心多想。
「真是可恨呢,你说是不是呀?葵很可恨吧?光源氏很可恨吧?已经够了,你不用再忍受了。平安京最强的言灵使,解放你的本性吧。」
「我的心,被名为『嫉妒』的邪气侵蚀了……」六条御息所喃喃说着。
然后失去意识。
封印解除了。
她自幼就为自己的心设下的重重结界,全在这一刻崩解了。
秀长的金发转眼间从发根染为黑色。
暗暗之色。
鸦羽般的颜色。
且猛然倒竖。
「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罗,六条御息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