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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管理上下

129管理上下

腊八开始,一切有条有序的开展着。

早起梳妆,换上一身干练紧身的胡制棉服,行走也是方便,而头上,便不带什么珠钗步摇。免不得来回走动,这些东西带着满头,反而沉重,胡服衣领上的貂毛十分贴合,油光水滑,轻轻熨在脸颊上茸茸的滑爽,那感觉跟三月的蚕丝缎面尤为像。

起身出门,右儿满脸喜色捧了赤芍色的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与我披上。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面料裁成的广袖宽身外衣,颜色纯白,柔软飘逸,是年前公公得的赏赐,当时婆婆嫌颜色太艳了,便特意送来给我的。又把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放于我怀中,伸手扶住我出去。嘴中说道:“总算又等到我家小姐扬眉吐气了,今日咱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少主子了,可不得好好打扮下,叫那帮狗眼不识泰山的瞧瞧。”

我知道我在避世的时候,右儿跟着也是受着委屈。虽然我以前一直觉得谦卑是为人行事的最好态度,但以为的尘埃落身,只是淡然拂去,而不知道打扫源头,反而这些脏污便越积越厚。做人可以不在乎,可是做事不能不讲究。

江南的天放晴,只是那湿冷依旧是冷过关外的,叶渐落,却草绿花红。有些树叶落在伞松和绿草中间,黄绿搭配,十分耀眼。一路上,由着阿薇扶着我的手,缓步看着,我在洛府住了两年,从低到高,从盛转衰,回首间,青瓦霜华,不过繁华褪尽,风摆柳、垂莲花,恰似那一低头的温柔,总令我神思恍惚那旧的时光。我一步一步稳稳踏在那一块块石砖上,今日,我才像极了一家之主的样子,心起潮涌,等到了库房前,两边的下人,见我稳步而来,便都低头,哈着腰,不敢抬头。

我含着一缕气定神闲,明白这些下人都是有眼力劲的,这洛府的一切事宜从来都是婆婆和大姐操办,就连凤娟,凤英,一个喜揽事办,一个卖弄权位,却由不得她们插手,我过来,她们都知道是少当家,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洛府两年来,虽说没有办过什么婚丧大事,可到底摸不透我这少夫人的脾气,之前那些个攀高踩低的,更是大气不敢出。人都倒了,也就婉如约莫着还在走过来,我便缓缓一笑,说道:“咱们别在这里杵着,天冷,先屋里躲着,可不要叫风催了寒症,大过年的,咱们虽说要忙点,备着点,可到底是自个身子要紧,回头我初来咋到,生疏的紧,却叫你们受冻,可不落好。”

我也不马上说话,先朝着南面暖阁那过去,寻了把楠木岁寒镂雕的硬椅端坐下,倒是迎春跟了过来,立在我身旁,帮我缓缓勘了一杯牛乳茶,恭敬道:“二少奶奶,你先喝口,大少奶奶那我已经让人去请了。”

我环视了下,这里除了迎春,便是张妈妈说话最有分量了,她有一心巴结着我,而且到底看多了风云起伏,在我即便是我落难困顿的时候,即便他日门庭冷落,却从来不敢敢克扣我这里半点份额,当日云梅新入为妾,她也从来不曾选太过此等的东西送来。也算她还晓得要有先见之明,我屋里要些什么,但凡他能做主的,虽然不至于像往常讨好似的亲自上门,可是都分毫不少叫人送到。

我便冲着她招手,微微含笑:“张妈妈你过来。”

那张妈妈见我唤她,忙过来磕头笑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我忙说道:“右儿,快拉张妈妈起来。”右儿扶起她的时候,那张妈妈极其受用,满脸的褶皱都堆到了一起。我笑道:“张妈妈,你对我如何,我心里明白,我从前也没管过这洛府这迎朋接客的事宜,虽说有迎春帮着,可是她到底也要侍奉婆婆为先,这大小事宜,我看还是你最清楚,也最稳妥。”

张妈妈一听,看了迎春一眼,我顺着往过去,见迎春也是脸带喜色,知道我这一番话,她们两个都受用。果然那张妈妈便说道:“少主子,你这话可是折煞老奴了,我们这些个,谁不知道二少奶奶你是这府上最是菩萨的心肠,却还有那关公般的杀伐决断,但凡您吩咐下来的,便是头等头的大事,哪还能说什么清楚稳妥的话。”

我笑着没搭话,倒是一旁的右儿让人帮着暖炉过来,为我添加着无烟的银炭,口中道:“张妈妈的话,真是比这暖炉都管用,这哄得人开心,还让人觉不出是半点拍马,我看若不是库房这里没得你不行,都觉得我这贴身的丫鬟还不如张妈妈你的三言两语,便能叫我主子乐不可支呢,我家主子倒不如你来伺候更好。”

我忙呵斥道:“你这丫头,越发不懂规矩了,张妈妈是府内的老人,怎么说话的,还不过给张妈妈赔礼。”右儿吐了吐舌头,忙要福身下跪,却唬得那机灵似陀螺的张妈妈忙拦着:“姑娘可使不得,右儿姑娘说的,可是句句都在理,这做奴才的,可不是得让主子舒心吗,老身哪有这福气在少奶奶身边做些细活,你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这磨刀砍柴的脏累,便是我们这等没出息做的。”

刚说着,我便看见如儿扶着婉如款款到来,我忙起身,把主位让给了她。婉如刚要推辞,却被我按住,我则立在她一旁,却听得如儿道:“远远便听得张妈妈的声音如百灵一般,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说的比唱的好听了,您若存了这份好心,先把我们小姐这的份例补齐了,再可劲讨好二少奶奶吧。”

张妈妈料不到如儿会这般抢白,倒是脸色尴尬,便讪笑道:“姑娘,老奴哪里敢怠慢,就是下面那些个新来的偷懒刁滑,回头我便清算了给大少奶奶送去,再好好教训那些个吃白饭的。好叫姑娘你出口恶气。”

婉如忙训斥道:“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伶牙俐齿了。我本就喜欢清静,张妈妈不来打扰我倒要谢谢,你却不懂事,口舌高低,不懂分寸。”

我忙笑道:“姐姐难道不知道这你和我亲如姐妹,底下的丫鬟也有样学样,她们两个做什么都约好了在一起,这如儿便被右儿带坏了。”右儿一听,忙拉了如儿手道:“如儿,走,我们可躲一边呢,再多舌半句,大少奶奶和我家主子,可要把我们双双撵出去,送人。”说完便躲到后面一起窃窃私语说起体己话了。

婉如摇头:“这两个丫头在一起,可是不把你我放在眼里。”她转而轻轻托住香腮道:“张妈妈,我知道你这库房最是繁忙,每天的事情不下百件,不要在意我这丫鬟的刁舌。得罪于你,到底是我管教不利啊。”

张妈妈知道是婉如给她面子,便松了一口气道:“哪里哪里,还是要谢谢大少奶奶你宽宥,不计较奴才的疏忽,日后必然用着心,绝对不敢再怠慢了。”

我知道这洛府上下好歹也要半百余的人,这事无专执,临期推委,外加需用过费,滥支冒领,不光是婉如那里,估计洛海那里也是。我看众人都在屋前,便道:“张妈妈,你知道婆婆此事托了我,我也不得不讨你们嫌了,这迎春在,就是老夫人的眼和嘴,要告诉你们,我可比不得我婆婆那般吃斋念佛的好性儿。有些事情,过往不就,从今日起,我们上下要齐心,该做的,该干的,可管不得谁是谁跟前的人,谁是有生来没靠背的。一律白底子处理。”

婉如听了忙接口道:“二夫人说的明白,正好省的有些个人,仗着脸熟欺压新来的。”她转眸对着张妈妈道:“你先把花名册拿来,咱们念一个,便进来审视一遍。也好叫我们做主子的知道谁管人客往来倒茶,谁管亲戚茶饭,谁管添油,谁管照明,这地方打扫,各处上夜,可不得分派清楚了。”

张妈妈听得分明,底下的人也知道我和婉如其实这些也是说予他们听的,当下一个个夹紧了双腿,更加恭敬起来。

我喝了一口牛乳茶,笑着对张妈妈说道:“至于杯碟器皿,古董桌椅,痰盒掸帚,凡是洛家的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管着这处的人算账描赔。张妈妈你说这样可行?”

那张妈妈料不得我是先礼后兵,已然额头微微出汗,只连连点头,婉如轻声一笑:“这些还不够,如要是有什么偷懒,赌钱,吃酒,打架,拌嘴的,张妈妈你要速速叫如儿和右儿禀告。这大过年的,谁要是找不自在,那便是自个三四辈子的老脸都顾不成了。”

我看向婉如,互相点头知道相辅相成,已然是一唱一和把好赖话都说完了,便拿过花名册,各家各仆,按着名来差点,我问一个,便应诺一个,各项人数也是都到齐,等我翻阅到了洛海处的,便冷笑道:“张妈妈,这洛家表少爷是此人伺候着?”

那张妈妈忙笑道:“这人是我远方亲戚,平日里木讷的很,素来便是笨嘴拙舌的,我想着表少爷这人随和,便遣了他去伺候着。”

我柳眉一竖,便瞪着说:“张妈妈说他笨,我倒觉得他是聪明过了头,这表少爷前年的冬衣去哪了,洛府虽然不济,可也做不出那刻薄远亲的事。”

那人一听,忙跪下道:“小的蠢笨,办事不上心,竟糊涂忘了。这便给表少爷请罪,还请二少奶奶饶过这次。”

我道:“凡事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你顶了好差事,倒是给你了体面,我看是表少爷太好性子了,由得你这般豪纵,果然是有脸的不服管束,无脸的便不能上进了。”

婉如听了,便冷了脸道:“明儿他也忘了,后儿我也忘了,主子都抛到脑后还要你们这些下人做甚?你倒是说的轻巧,冻坏了表少爷,可叫我们上头怎么做人,本也不想难为你,只是你这糊涂油蒙心的,宽了这一次,别人便记着自个犯错只要可怜巴巴的求着,一味糊弄过去,倒叫我们这些个心慈的人背锅。张妈妈你说怎么办吧?”

那张妈妈忙瞪眼说道:“给你个好差不知道珍惜,偏生是个做拾柴掏粪的贱命,还丢我脸,表少爷那里不用你伺候了,你既然记不得东西,那扫院子总忘记不得,开眼便忙不停的,总归是没得你偷懒了!”

迎春在侧听了,插口说道:“这棉服可是分发全的,张妈妈这要不是二少奶奶细心,此事老夫人还真不会知道,怪不得平日里没的背后又听见些不该听见的话,叫人呛得慌,原来是张妈妈厚此薄彼,倒是叫我们老夫人落了口舌,少奶奶还是太好说话,按照家法,得革了他一月的银米!”

那人一听,张惶愧惧的叩头便退下,我和婉如一起看着账本,迎春在侧,张妈妈在下,每件都极精细的盘问,算过,稍有舛误。便当场驳回,叫弄清楚了再来办理。看到了两位少奶奶的厉害,那些下人再不敢偷闲每个人都兢兢业业,不敢再生差池。

一切安排妥当了,人都散去了,我先和迎春说道:“你便和婆婆去说过,要得空了,再劳你多辛苦,来回走点。毕竟我也是手生眼疏,要纰漏了什么,还请迎春姐姐你多多提点着。”说完,便叫右儿朝着她手里塞银票子。

那迎春推却了好一会子,实在没了法子便道:“少奶奶的本事,我今天算是明白了,这恩威并用,以柔处理,有施以威猛,刚那一处更是杀一儆百,你且宽心,老太太那里我知道怎么说,平日里,我也不会腿软,必定帮着少奶奶你一个个盯着。”

说完,我便让右儿去送她先回去。然后又叫阿薇打赏张妈妈。婉如缓缓起身道:“张妈妈,你也不要怨叨二少奶奶这般疾风骤雨,大施挞伐。如意今日当家,多少舌头,多少眼睛看着,咱们知道你是老人了,自然是贴着我们一面,可是那些个远亲近邻,眉眼半分高低都不行,自个没错还都想着找点针脚,万一有点错处,可不得叫她们唾沫星子淹死。这银子你且收着,等回头大小姐来了,事情妥帖,宾客如归,至少少不得大家的好。”

张妈妈自然聪明的紧,忙把银票揣在了怀里,说道:“如今都有了定规,哪一行乱了,我便和哪一行说话,主子放心,跟着我办事的,都明白无论事情大小,都是有一定的时辰,我回头给他们一个房子一个时辰钟,卯时二刻叫她们起来,四时吃早饭,再四处查办,上夜的时候交钥匙,保管不会出了岔子。”

我微微一笑:“如此便是最好,我和大少奶奶会叫右儿,如儿过来看着点,但凡是要银子的地方,拿了我的牌子去便是。”

张妈妈看了我身后的两个丫头,又看了下银票子,眼珠一转,还是笑开了话。

人都退去了,我总算是送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阿弥陀佛,这拉下着脸办事,可是第一遭,若不是姐姐你在旁,我还真要束手无策呢,姐姐没来的时候,这张妈妈毕竟在我避世的时候,也算是记得我的身份,我心里总盘算着要给足她面子,还好你来了,陪着我一起脸酸心辣。”

婉如抿了一口茶,徐徐道:“咱么今儿个也就是学学那曹孟德。”见我眼波缥缈,她笑道:“据说这曹操杀人的时候笑,我们今儿个便学着点杀一儆百,可不能唬着个脸,指派指派这些猴孙,可不得笑的叫他们胆寒?”

我调笑到:“我哪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个‘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一府的下层的奴才们并不好管,这些人,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否则他们也不会欺负到婉如和洛海头上,今日能震慑住了,凭着便是刚柔并济的铁手腕。

婉如略略沉吟,蹙眉道:“你本是是个水晶肝的玻璃人,通晓人情世故,难为你居然肯为人情世故摧眉折腰。”

我淡淡一笑,扶一扶鬓边珠钗,颔首道:“姐姐最懂我,本不想做这些脸酸心硬的事情,估计这些下人不能偷奸耍滑,心底可是恨死我了,只怕今日炙热时烈焰冲天,来日运消时又凄冷悲惨,我倒不如带着做个好人,涂涂脂粉,品品茶来的更舒怡。”

婉如随我起身:“女子,若可以明艳,又何必苍白,做人蛇蛇蟹蟹,着三不着两与大家都是累的。”

如此闲话了会,便告退出來,我携着婉如,看彼时冬日风光,不过是岁寒,然后知柏之后凋。飒飒冷风中,我回味着婉如的话只是女子虽明艳。有时候却只希望做一朵艳不求名的陌上花,不妖不香,苍老天真。淡淡的开在自己的园中,不嫌孤独寂寞,不嫌稍微有了荒凉冬日的颓然。在如水的月光下,不求也不让别人欣赏,只把花朵的芬芳留给自己。